【原文】
韩非作《说难》(1),而死于说难,盖谏说之难,自古以然。至于知其所欲说,迎而拒之,然卒至于言听而计行者,又为难而可喜者也。
【注释】
(1)韩非(前280—前233):战国末韩国新郑(今河南新郑)人。法家学派代表人物。使秦,李斯忌其才,下狱,自杀。作《孤愤》《说难》《五蠹》等篇,今有《韩非子》二十卷。说(shuì)难(nán):向人主游说之不易。
【翻译】
韩非作《说难》,而死于游说,谏言游说之难,自古如此。至于国君知道他想说什么,予以接见却心存拒斥,然而最终还是言听计从,这又是极为难能可贵的。
秦穆公执晋侯(1),晋阴饴甥往会盟(2),其为晋游说,无可疑者。秦伯曰:“晋国和乎?”对曰:“不和。小人曰必报仇,君子曰必报德。”秦伯曰:“国谓君何?”曰:“小人谓之不免,君子以为必归。以德为怨,秦不其然。”秦遂归晋侯。
【注释】
(1)秦穆公执晋侯:鲁僖公十五年(前645),秦伐晋,晋惠公被俘。
(2)阴饴甥(?—前636):又名吕甥,晋国大夫,晋侯外甥,封于阴(今河南嵩县至陕西商洛一带)。
【翻译】
秦穆公俘虏了晋惠公,晋国阴饴甥前去会盟,毫无疑问他是为晋游说的。秦穆公问:“晋国意见统一吗?”阴饴甥回答说:“不统一。小人说一定要报仇,君子说必须要报答恩德。”穆公说:“晋国认为国君的结果会怎么样?”回答说:“小人认为国君不会被赦免,君子认为国君一定会平安回来。把感激变成怨恨,秦国不会这样做的。”秦国于是放回晋惠公。
秦伐赵(1),赵求救于齐,齐欲长安君为质(2)。太后不肯,曰:“复言者,老妇必唾其面。”左师触龙愿见(3),后盛气而胥之入(4),知其必用此事来也。左师徐坐,问后体所苦,继乞以少子补黑衣之缺(5)。后曰:“丈夫亦爱怜少子乎?”曰:“甚于妇人。”然后及其女燕后(6),乃极论赵王三世之子孙无功而为侯者,祸及其身。后既寤,则言:“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?”于是后曰:“恣君之所使。”长安君遂出质。
【注释】
(1)秦伐赵:周赧王五十年(前265),赵惠文王死,幼君继位,由赵太后摄政,秦国趁机大举攻赵。
(2)长安君:赵太后的小儿子。
(3)左师:春秋战国时宋、赵等国的执政官名。
(4)胥:等待。
(5)黑衣:宫廷卫士。因常穿黑衣,故称。
(6)燕后:赵太后之女,嫁与燕王为后。
【翻译】
秦国讨伐赵国,赵国向齐国求救,齐国要以赵太后幼子长安君为人质才出兵。赵太后不肯,说:“谁再说让长安君为人质,我老太婆一定吐他一脸唾沫。”左师触龙希望晋见,太后气呼呼地等他进来,知道他必定为此事而来。左师徐徐坐下,询问太后身体有无病痛,接着请求让小儿子当宫廷卫士。太后问:“男人也心疼小儿子吗?”触龙说:“比女人更心疼。”然后话题涉及太后的女儿燕后,接着深入分析赵王三代子孙无功而封侯的,最后都祸及其身。太后醒悟了,触龙就接着问:“长安君凭借什么在赵国站住脚呢?”于是太后说:“任凭您指派他。”长安君于是出为人质。
范雎见疏于秦(1),蔡泽入秦(2),使人宣言感怒雎,曰:“燕客蔡泽,天下辩士也。彼一见秦王,必夺君位。”雎曰:“百家之说,吾既知之,众口之辩,吾皆摧之,是恶能夺我位乎?”使人召泽,谓之曰:“子宣言欲代我相,有之乎?”对曰:“然。”即引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之事(3)。雎知泽欲困己以说,谬曰:“杀身成名,何为不可?”泽以身为俱全之说诱之,极之以闳夭、周公之忠圣(4),今秦王不倍功臣,不若秦孝公、楚、越王(5),雎之功不若三子,劝其归相印以让贤。雎竦然失其宿怒,忘其故辩,敬受命,延入为上客(6)。卒之代为秦相者泽也。
【注释】
(1)范雎(jū,?—前255):魏国芮城(今山西芮城)人。入秦游说秦昭王,提出远交近攻之略,拜为客卿,复拜相。后见疏于秦王。
(2)蔡泽:燕人。入秦,用为客卿,后拜秦相,献计灭周。又为秦使燕,说服燕太子丹入质于秦。
(3)大夫种:即文种,春秋时楚国人。入越国为大夫,与范蠡同事越王勾践,成功灭吴,范蠡劝其功成身退,不听,后被勾践赐剑自杀。
(4)闳(hóng)夭:周初贤臣,与散宜生、太颠等同辅西伯姬昌(周文王),后又辅佐武王灭商。
(5)秦孝公(前381—前338):战国时秦国国君,任用商鞅实行变法,国家富强。楚:这里指楚悼王。越王:指勾践。
(6)上客:食客之上宾,贵客。
【翻译】
范雎在秦国受到冷落,蔡泽来到秦国,让人公开放话激怒范雎,说:“燕国人蔡泽,是天下善辩之士,他只要一见秦王,一定会夺走您的相位。”范雎说:“诸子百家的学说,我全都知晓,所有的辩士,我都击败过,如此怎么能够夺我相位?”派人召来蔡泽,问他说:“您扬言要代我为相,有这事吗?”蔡泽回答说:“有的。”接着引述商君、吴起、大夫文种之事。范雎知道蔡泽要以游说难为自己,就假装说:“杀身成名,有何不可?”蔡泽以性命、名声两全的道理诱导他,又深入论析闳夭、周公之忠贞圣明,如今秦王对待功臣,比不上秦孝公、楚悼王、越王勾践,范雎的功劳也比不上商鞅、吴起、文种三人,劝他归还相印让位贤能。范雎肃然起敬没了先前的恼怒,忘了刚才的辩词,恭敬地听从蔡泽的意见,请他为上客。最后,取代范雎为秦相的就是蔡泽。
秦始皇迁其母(1),下令曰:“敢以太后事谏者杀之。”死者二十七人矣。茅焦请谏,王召镬将烹之(2)。焦数以桀、纣狂悖之行(3),言未绝口,王母子如初(4)。
【注释】
(1)秦始皇迁其母:《说苑·正谏》:“秦始皇帝太后不谨,幸郎嫪毐……始皇乃取毐四肢车裂之,取其两弟囊扑杀之,取皇太后迁之于棫阳宫。”详卷三第6则相关注释。
(2)镬(huò):大锅,烹人的刑具。
(3)桀(jié):夏朝末代暴君。
(4)王母子如初:嬴政接受茅焦进谏,迎太后回咸阳,复居甘泉宫,母子和好。
【翻译】
秦始皇放逐其母于棫阳宫,并下令说:“有敢以太后事进谏者杀之。”为此进谏者已死二十七人。茅焦请谏,秦始皇命人抬来大锅准备煮死他。茅焦以桀、纣狂乱悖理的行为来责备始皇,话没说完,秦始皇母子和好如初。
吕甥之言出于义,左师之计伸于爱,蔡泽之说激于理,若茅焦者,具所谓劘虎牙者矣(1)。范雎亲困穰侯而夺其位(2),何遽不如泽哉?彼此一时也。
【注释】
(1)具:当作“真”。劘(mó):磨。
(2)范雎亲困穰侯而夺其位:秦昭王四十一年(前266),从范雎之议,驱逐穰侯魏冉等“四贵”,拜范雎为相。
【翻译】
阴饴甥的言论出于正义,左师的计谋源于爱心,蔡泽的游说激于情理,至于茅焦,实在是所谓虎口拔牙。范雎驱逐穰侯而夺其相位,何以就不如蔡泽呢?真是此一时彼一时。